楚章华台（63）（古风父子）-潒漾鸯

63. 溟海

上元节后，章峪同长嫂幼弟一道回了应天。因有小吴氏在其中说和，章岐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。刚开始的一个多月，他也倒还算安分，每日闭门读书。直到重三上巳，章峪只与母亲说了出门会文，晚上章岐回府，又问他去了哪里，见了什么人。他大体还能糊弄过去，问到细处，却错漏百出。

章岐又要提他身边的小厮来问，谁知自红豆儿被打发走了之后，章峪出门，每每变着法子地不让小厮跟着。即使问了长随，也只能问出他确实是往秦淮河一带去了云云。章岐分明怒极，他也不打骂弟弟，直接将他身边的丫鬟全部打发出去，稍伶俐些的小厮一律不许进门，只留院内粗使的仆妇，与老成些的男仆，再严下一道封口令，不许下人与他说一句话，除了必要的洒扫送饭，也不许多走一步路，多做一件事。最后，连章峦也迁了出来，搬进东院与自己同住。

章峦如何绝望暂且不表，只章峪被关进院中之后，章岐连向楚氏请安也不教他去，一日两日，只觉得比平常清静，倒还忍耐得过。将将半月下来，他除了念书之外，与旁人说过的话积攒起来，竟然不到十句。一月过去，清静攒作凄清，又一点一点，垒砌成漫无边际的寂寞。有时他看着手中的经书，忽然感觉到书室逼仄的六壁无限地延展开来，扩展成一片广袤无垠的荒漠，而他正处在虚空的中央，四顾无人，连草木蝉虫都是安静的。他清静得要发疯，这时才慢慢地醒悟过来，他自小以来，四体五感，尚书府上到底没有真正地短过他什么。

他砸过砚台，撕过经书，他在黑寂幽沉的夤夜中抱着被子放声恸哭，那些仆妇们替他换来新砚，取来新书，收拾被褥，只是仍然无声而静默。紧接着他发现他写好的程文送出去，章岐还会给他批复，他便又不休不止地写时文，饿了就吃，困了就睡，有时一纸字写着写着，他心中突然升起一种无穷的憎恶，想将自己连同这个该死的院子、这些圣人章句、程文经书一起付之一炬。可他终究不敢，于是痛哭一场，接着读书写字。三伏酷暑的热气渐渐在房中散尽之后，他居然慢慢习惯了这样孤单的苦读。

如此进了八月，他回淮安府上应试，终于吊着孙山的尾巴考过了。章峪几是崩溃一般的狂喜，平生头一次知道了科举是怎样一种残忍酷烈的折磨。他又想到父兄皆是少年登科，这样的折磨竟仿佛不算什么，反倒是章槿还买了两挂鞭炮回来，小小地庆贺了一番。席上章峪只是恹恹的，章槿却笑吟吟地向他道：

“你要是真的只是被人逼着，自己不想发愤，又怎么会这样自苦？其实十七岁的秀才是很不错的了，只要不是大不济的时运，举人进士，那也总有中它的一天。”说着将自己的一只浮雕海兽纹耳杯往孙儿面前的空杯上一碰。章峪喝了半盏温酒，又呜呜咽咽地哭出声来，一边哭一边吃席，倒也没少吃，生生地吃撑了。

章峪再回应天，章岐也就不再严管他出门交际了。

永安帝巡狩打跑了北狄人，入秋后就准备南行回京，算起来章琰十月上下就能回府。章岐喜之不尽，早早与母亲先商量好了，今年一定要回祖宅过年。天不遂人愿，酷暑降后，先是黄河决堤，泛滥千里，一路淹进了开封府旧城。随即又有监察御史检举福建各盐场累岁亏折，全省官吏皆坐。事涉盐课，又在沿海福闽一带，自然牵连甚广，加上赈灾筹办，不仅章琰一回京就有事可忙，吏部选官考课，同样不得片刻闲暇。彼时六部官员给假极严，章岐心知错过今年的正旦，年中更无闲时，不由原本欢喜的心也淡了下来。

永安帝的车架于十一月甲戌日抵京，祭过天地太庙，百官都要在奉天殿上朝贺，紧接着是群臣大宴。章岐品级既低，坐席也不靠前，直到午后宴终，才等在最后见过父亲。章琰宴后犹与封贺两位侍郎说起福建盐场一案，直接套马去了城外刑部，当晚就宿在衙中。翌日休朝，章岐下衙后有跟着章琰的长随传信，章岐才带着两个弟弟等在门口，迎父亲回府。

这一等又等到日暮，冬天夜长，众人只好回屋里去等。好在章琰到底是在晚饭前回来了，或许入冬以来，街上行人渐稀，马车也走得方便。章琰办完公事，回家再问家事，刚刚问到次子，谁知章峪怔怔地看着父亲一袭绯红的公服，忽地向前一扑，跪在地上，抱住两腿，嚎啕大哭。

这下子别说章岐没有想到，就是章琰，乍然也奇了一奇。章峪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，简直是，声如震雷破山，泪如倾河注海，鼻如广莫长风，眼如悬河决溜，眼见着章琰的这身衣裳是再也穿不成了。章峪本来就生得单弱，这一年多的苦读又确实是下了死功夫的，他正在长个子的时候，身条抽高之后，几乎瘦得怯不胜衣，一件棉袍压在肩头，都显得太沉太重。章琰毕竟等他慢慢地哭完了，又抽抽搭搭地认错，才缓声说道：

“我也不管你心中是怎样想的，只听你能说出这番话来，可见已比之前长进了不少。”

章峪只是抽泣，章琰又道：

“不要再同范十来往。”

章峪哭声一窒，许是哭走了太多的热气，齿关间却切切地打战。他缓缓地放开了父亲的袍摆，仍然不敢抬头，只低头跪着，手脚间俱是一片冰凉。章岐上前扶了他一把，他才哆嗦着站起身子，打着哭嗝，可怜兮兮地又拿长兄的一只袖子把脸上剩下的鼻涕眼泪擦干净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