潒漾鸯

【M/M】九鼎（第二章 赤子之心）（下）

秦汉的底裤无裆，称作胫衣。

———————

第二章 赤子之心（下）

 

他忽然变了脸，我也本来就辩无可辩，只好伸手去扯腰间的革带，不扯还好，一扯就扯出了问题。

 

我自幼长于椒房殿前，出生时战乱已近平息，陛下已是名正言顺的天下共主。我的胞兄长姊，连带着母亲就没有这样的好运。太子生于微时，后来烽烟四起，更是令他们母子失散，颠沛东西。母亲的前半生，是绝称不上幸运的，阴差阳错，这却使我成了两宫之中首屈一指的幸运之人。她对我予取予求，真心实意地把我惯坏，或者，她在纵容着我时，也不止是宠溺幼子，更是在纵容她十数年的寄托与想望。

 

所以，我每日晨起，都有四五个婢女端盆捧衣，以致于，我长到开蒙的年纪，还从没有亲手整理过这些精巧繁冗的襟带。我的下裳，我，我……

 

我自己解不下来。

 

我解了又解，只把一条革带越勒越紧。其实我已经有些信服了他，但是他又作壁上观，以这样强硬的语气逼迫我，我就算没理，心里也十分委屈了。再加上衣裳解不开，我又急，拽着身上的革带，戒尺还没上身，就啪嗒啪嗒地落下泪来。

 

他只是正坐着看我。

 

四兄在陛下与母亲面前守拙，从来不会主动说话。他是习惯了沉默的，可是在这种时候，我十分不想让他沉默。我眨掉眼眶里的泪水，吸了吸鼻子，张了张嘴，想要开口叫他。

 

他垂眼看了看手中的戒尺，又抬眼与我对视。他的眼睛的颜色深得像盛夏里浓黑的树影，令人周身泛起阴阴的凉。我一下子什么话都不敢说了。

 

殿内仍然静着。

 

我刚才把仆婢全部支走捉鸟，自作自受说的正是我这种人。我被迫地平静下来，与系好的革带的结展开殊死较量，不知道折腾了多久，总算拆开了它。纁裳一下子滑落下去，底下是左右两条挂在腿根的胫衣，

中略

 

据他所说，他之所以这样大发慈悲，是看我哭喊得实在太过凄惨绝望。但是我觉得他在骗我，我明明记得我没有喊，也没有哭很久。

 

我拿他的宽袖擦干净脸，躬身去捡地上堆叠的衣裳，下裳拉到腰间了，我才发觉，解腰带还能靠运气，要我凭空再系回去，这我是怎么也系不回去了。

 

我拽着我的衣裳，拿着我的腰带，又去泫然欲泣地看他。他也没什么办法，只好又把我拉到身边，开始给我系那条革带。系好了问我，“记住了没有？”

 

我登时十分慌乱，先是摇头，又很快地补救道，“但是我可以去问母亲殿里的宫人，迟早可以记住。”

 

他在我腿侧拍了一巴掌，“问的不是腰带。”

 

身上还一阵一阵的疼着，我立即就答，“除了这个，都记住了。”

 

记住什么呢？

 

直到陛下想要遣长姊和亲匈奴前，我都只记住了他打我。

 

鲁元是陛下与母亲的元嫡长女，早已封了公主，更关键的是，她早已出嫁。遣长姊远降单于冒顿，荒诞暂且不说，母亲如何能让。她日夜在陛下面前哭求，她平生只有两个孩子，怎么能平白丢掉一个？

 

宫闱无秘事，又或者总有好事之人挑拨。总之，这一句话，就添油加醋，辗转着传到了我的耳朵里。

 

没有人会怀疑太子非嫡。

 

我这才想到，四兄当日一句“况且”。整个长安城中，九重宫阙之内，原来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，不知道我的出身是多么的不光彩，不知道我的生母是怎样一个，被当作玩物一般献上，怀胎，最终阴差阳错，在狱中自戕的舞姬。

 

只有我不知道，“况且”，我原本不是母亲的儿子。

 

我一路闯上椒房殿时，侍婢仆从俱没有很认真地拦我。我直接闯到了殿前，跪坐下来，牙关紧咬，红着眼眶死死地盯着她看。

 

她轻飘飘地瞥了我一眼，淡声问道，“怎么，你都知道了，还想来质问我些什么？”

 

我直到很久之后，才渐渐想清楚，她当日里的言下之意：她在等我质问她，为什么当年不救我的生母？为什么不告知我真实的身世？她在等我单方面的与她大闹决裂。

 

我心中痛如刀绞，低头叩首，嚎啕大哭：

 

“我为什么不是你的孩子，你为什么不是我的生母？母亲——母亲！”

 

我哭了不知多久，听见浅案倾倒的声音，是母亲绕过几案时动作太疾，把它撞倒了。母亲在我身边坐下来扶起我，拿衣袖给我拭泪，很久都不说一句话。

 

我哭得一抽一抽的，下意识拿脑袋去蹭她的手。

 

她的双手并不匀称好看，左手的指骨更是弯曲畸形。前朝时，陛下私放劳役，集结人马起事，母亲在家中便被迫代夫入狱。后来又几经波折，逃亡时做了项羽的人质。一年为囚，两年为虏，她左手的骨头不知几次断裂，就是那时的陈伤。

 

我不知她反反复复，受过怎样的虐待与折磨，但是，想来她身上的伤疤狰狞可怖，因为，自那以后，陛下再也没有召幸过她。

 

鲁元公主到底没有下降匈奴，陛下随手封了一个家人子，前后封下的，还有我的藩国。

 

我受封淮南，地辖九江、衡山、庐江、豫章四郡，在已经分封的皇子中，除了长兄齐王，就连陛下最偏宠的刘如意，也没有我的采邑广袤丰饶。

 

我伏地一哭，哭出了世代的尊荣富贵。